七十二小时绿码之遥
我永远记得那个飘着消毒水气味的冬天。防护面罩在鼻梁上压出红痕,医用橡胶手套里沁着冷汗,排队做核酸的队伍像条冻僵的蛇,在小区广场蜿蜒出冰冷的弧度。
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震动时,我正在数前面还有十七个蓝色防护服——这个数字很快会被新加入的人打乱,就像我们的生活被不断变异的毒株打乱。
社交软件弹窗在锁屏界面亮起,他的头像是一张逆光剪影,脖颈线条在落日里镀着金边。
我对着呵出的白雾按下发送键,那句"hi"穿过城市上空加密的数据流,落在两千公里外某间开着暖气的房间里。
后来他总说那天是被我的摄影作品吸引,九宫格里颤巍巍的冰凌花,覆着薄雪的枯枝,还有玻璃窗上凝结的霜花——"这些照片会呼吸",他说这话时,视频通话的镜头正对着他书桌上的绿萝,叶片在加湿器的水雾中轻轻摇晃。
我们很快从社交平台转移到微信。他喜欢在凌晨两点发来钢琴即兴演奏的片段,琴键敲碎寂静的声响混着电流杂音,像某种来自异次元的密语。
当我蜷缩在开了电热毯的被窝里,听着那些音符在耳膜上跳舞,会感觉消毒水的味道都变得温柔起来。
母亲总在隔壁房间咳嗽,她作为社区工作者己经连轴转了三周,防护服拉链摩擦的声音成了我的入眠曲。
"要不要玩个游戏?"某个飘着细雪的深夜,他的消息框在屏幕亮起。
我盯着聊天背景里他拍的晚霞,云层像打翻的葡萄酒渍浸染天际。
"真心话大冒险,你选哪个?"他追加的表情包是个坏笑的柴犬。
当我说出"大冒险"时,视频那头突然陷入黑暗,只剩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扬声器淌出:"那...做我女朋友可以吗?"
窗外的核酸检测棚亮着惨白的灯光,志愿者手持喇叭的机械女声正在重复间隔一米。
我数着心跳漏拍的次数,首到看见自己映在手机屏幕上的脸——刘海被防护面罩压得,眼下泛着长期失眠的青灰。两千公里有多远呢?是快递停发的距离,是健康码可能变色的风险,是永远隔着N95口罩接吻的想象。
"另外两杯给叔叔阿姨。"当他点的奶茶送到时,外卖员在警戒线外比了个OK手势。
我拎着印有品牌logo的纸袋,塑料膜上的水珠洇湿手套。
父母接过奶茶时露出久违的笑容,他们不知道这甜蜜的负担来自某个素未谋面的男孩。
那天晚上视频通话,他教我辨认星座,说猎户座的腰带正悬在我家楼顶的避雷针上方。
我们谁都没提未来,就像刻意避开核酸检测亭旁贴着的"临时"标识。
争吵来得比解封通知更早。
某个他应酬完的凌晨,通话里传来空酒瓶碰撞的脆响。"你能不能别总是...这么焦虑?"他含混的尾音像根生锈的针,刺破我们精心维护的幻想泡泡。
我数着他挂断前呼吸的频次,第七次重拨时听到了冰冷的忙音。
删除好友的红色按钮在月光下泛着血色,楼道里突然响起防疫宣传车的广播,盖过了我蹲在地上压抑的抽泣。
治疗机构建在郊外的山脚下,白墙上的爬山虎褪成褐色的血管。
我在这里学习用园艺疗法修剪月季,听心理老师讲解创伤后应激反应。
某个失眠的深夜,值班护士的橡胶鞋底摩擦地板声渐远后,我对着他重新亮起的头像发呆。
视频接通时他背后的装潢变了,说最近在筹备音乐工作室。
当我把被月季刺伤的手指凑近镜头,他瞬间泛红的眼眶比转账提示更先抵达。
跨年夜那晚,机构组织大家在活动室看晚会重播。
我躲在洗手间给他发消息,镜面倒映着腕间的住院手环。
烟花在远处炸开的瞬间,手机屏幕始终漆黑如深井。
返家那天的出租车后视镜里,我看见自己终于摘掉口罩的脸,那些被呼吸润湿又风干的岁月,都化作嘴角两道浅浅的木偶纹。
最后一次见面在初春的街心公园。
他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口罩,我围巾上还别着他送的水晶樱花。
我们默契地保持着一米间距,像两株被移植过的植物,根系还缠绕着去年冬天的冻土。
当保洁阿姨推着消毒车经过时,他突然说工作室要搬去更南的南方。
我低头看绿码界面上72小时核酸标识,听见某种东西在春风里碎裂的轻响,比融雪更安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