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满座叫好
这一晚,广德戏楼,他的《夜奔》满座叫好!
这一晚,他成了秦城家喻户晓的角!
只一晚,他从被人吆五喝六的小德子、被人随意打骂的德仙儿,成为了人见人夸的德老板。
他,终于出头了!
人们说德兴戏班有七杰:
一杰柳德音声如天籁,二杰刘德云貌比潘安,三杰齐德水胡琴余音绕梁;
四杰张德晴旦角汇梅程荀尚之大成,五杰郝德风杂耍逗闷子笑死阎王爷!
六杰七杰年纪小,但七杰周德月是个天才绝世宝!
顺口溜是这样说的,独独没提提,六杰班主长子容德仙的长处。
但今天过后,就不一样了。
六杰容德仙从此将成为一段佳话!
连着一年多,《夜奔》这出谁唱到后面,都体力不支,更别谈搭两层桌子后空翻向下跳。
谁唱谁出纰漏,前前后后,七个大武生折了腿,还有一个命丧当场……
越好奇,点这出戏的人就越多,于是众戏班不得不改戏,将从高台后空翻改为其他。
然而观众觉得不对味儿,喝倒彩砸了台子,于是,近小半年《夜奔》在戏楼里都讳莫如深。
一周前,德兴班开始宣传他们要唱《夜奔》四折,引起轩然大波。
跳高台不只搭两个桌子,而是三个高桌。
众人咂舌,这不是要命吗?难道是将逐出戏班的大徒弟柳德音又要回来?容班主故意刁难,想要大徒弟的命?
谁知,又有传言说唱这出的是班主的亲儿子,容德仙。
容德仙,名不见经传,于是背后的舆论推手,开始宣传,这是容班主的亲儿子,杨老板嫡亲徒弟!
杨老板是谁啊?那是当年给太后老佛爷唱戏的!
让亲儿子亲徒弟唱这等危险戏,指定有得看。
于是,今日,广德戏楼爆满,昨夜三层楼的房顶上还有个老头儿掀瓦,被巡警带下来时,哭嚷着:“我没买到票啊,我没买到票啊!二十年前,我就没看到杨老板的《夜奔》,如今小容老板的也看不到,我不活了。”
男怕《夜奔》,女怕《思凡》。
《夜奔》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角戏,一个人在台上演,出了纰漏没人帮忙圆场,只能现眼认栽,承认自已功夫不到。
连个换场歇口气喝口水的机会都很少有。“不喝怕口渴,喝多了怕内急”。
更要命的还在后面,《夜奔》高潮部分的跳高台,多少人伸长了脖子就等着林冲这一跳!
这一跳,从黑暗官场跳到梁山。
这一跳,从八十万禁军教头到衙役差遣的牢犯,跳成了水泊梁山里落草为寇的梁山好汉。
这一跳,是全戏精髓,情感凝结所在,更是技巧难度巅峰。
稍微不留神,腿折了断送了戏曲武生这碗饭,严重的摔死,脑浆子洒满戏台……
台上,容德仙一招一式毫不含糊,而满宫满调地昆腔。
“按龙泉血泪洒征袍,恨天涯一身流落。专心投水浒,回首望天朝。急走忙逃,顾不得忠和孝……
凉夜迢迢,凉夜迢迢,投宿休将他门户敲。
遥瞻残月,暗度重关,奔走荒郊,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,心忙又恐怕人惊觉。
吓得俺魄散魂消,魄散魂消,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……”
戏极好,众人听痴了,看疯了!
最后,三层高桌,一步,一步,逼上梁山。
众人屏息,三层高桌啊!
当年德兴班大师兄柳德音也就两层高桌,成了一次,后来虽然没摔坏腿,但也崴了脚,休养了好久。
容德仙坚定上了三层高桌,约有四米高……
众人屏息,然而容德仙耳边莫名其妙响起稚嫩男孩儿的声音:“别怕,我接住你。”
向后一跃,像一只要捕食的雄鹰,俯冲而下,四米高桌,稳稳落地。
直起身,干净利落!
漂亮!好!
“宵儿奔走荒郊,残性命挣出一条。到梁山借得兵来,高俅啊!贼子!定把你奸臣扫!”容德仙气不虚,音不颤,稳稳唱完。
“好!!!”疯了,疯了,台下的人疯了,后台的人也疯了!
一等包厢有个上等的座位居然还虚空着。
座位的主人此时在戏楼后院,身穿灰呢色大衣的男子优雅下车,将票随手给画摊前的小先生,准备离去。
画摊的小先生白得了这样一张珍贵的票,宝贝似得揣在怀里,许是想寻个空隙去看这场戏,然而画摊前突然围满了买画的人,不得不应付周旋。
戏院经理眼尖,看见俞府的车,急忙追出去,不论看戏不看戏,都讨好笑说:“俞二爷,谢您赏脸!”
被称为俞二爷的是个貌若潘安的男子,此时摸摸拇指上镶嵌延龄花的翡翠戒指,眼睛盯着街边卖字画的小先生,撩起袖子,从容将容德仙今日扮上的林冲画在纸上,众人围着哄抢。
俞二爷戴上礼帽,掏出一沓钱,说:“小容老板不容易,合该大火,麻烦老板买张画送到府上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老板作揖谢礼,送到俞二爷上车,车上司机拿出一套《石渠宝笈》的古籍递给戏院老板,说:“二爷打赏的!”
车缓缓开走。
容德仙!火了,火了!红了!
鲜花摆满京华戏院的大戏台,扑鼻的香气让人想打喷嚏,
照相机冒着一股一股烟,闪着怕人的镁光灯,让人睁不开眼。
容德仙带着四分和煦、四分谦重,还有一分不被人察觉的讥讽式微笑,与打赏最多的票友们合影。
德老板!德老板!德老板!
贵妇贵女为他痴狂,政客富商为他欢呼。
似乎所有人都忘了,他的本名,他叫容怀德,旗人。
当年,祖父对他阿玛说:“诗经有云:‘怀德维宁,宗子维城,无俾城坏,无独斯畏。”
他,曾经也是被众人喜爱,被家族期待的孩子!
宗族没落,沦落到下九流,讨口饭吃。
汗水沁透了衣衫,更浸到臀腿上的伤痕中,如小虫子撕咬,然而他面上半分也没展现。
依然微笑着,应酬着眼前打赏的座儿们。
津门巡警总局副局长秦祖青一脸欣赏,忍不住拉着容怀德的手说:“德仙儿,今晚,你可算是出头了!
走,到我府上,把醉君楼、湖广楼、丰盛居的厨子们都请上,给你开个大宴,庆祝一下。”
容怀德另一只手看似覆在秦祖青手上,实则不动声色抽出手说:“秦爷如此抬举,岂不是折了小德子的寿?
听您说着,这嗓子眼儿仿佛都看到红肉肘子、水晶虾饺,可您也知道,我们戏班有规定,散戏不得外出。
承蒙您关怀,我这个月才能满座儿,这要是外出犯了规矩,我挨打是小,耽误了月末您家老佛爷的堂会,那可真真是天大的罪过了。”容怀德深深作揖鞠了一躬。
“哎呦我!瞧!忘了这茬!不是,怎么话儿说的?老容班主还打你啊?
这你如今可是你们德兴班的架海紫金梁和擎天白玉柱,我去给你求情,面子够吗?”
“秦爷,我是当不得,您是使不得!一来,戏班众师兄弟各有所长,若论行家功夫,我排末流;
二来,您这去了,我爹以为我告状,下次淘气,还不打得更狠,您权当疼我罢!”
“哈哈哈,德仙儿,你这张嘴啊,就是不唱戏,和你爹老容一样,说段相声,也能成角!”大帅夸奖着,众人恭维附和。
容怀德回头深深望向包厢空荡荡的座儿,涌上一阵失落。
他没来吗?
怎么会来!那可是财神爷家的二公子!神仙和凡人,怎么会有交集!
一个月前,津门旧书局。
不起眼的角落,藏着一本《石渠宝笈》。
两只手同时碰上,两只好看的眼睛的同时对上。
一个穿着棉布粗衫,难掩清瘦俊逸。
一个穿着西装革履,尽显儒雅清贵。
西装革履的俞二爷先将手收回来,眼睛望着这本书,更望向门外书画摊的小老板,渐渐收回目光。
棉布粗衫的容怀德腼腆笑笑,说:“《石渠宝笈》本身就是上下册,您与我,一人一半,可好?”
俞二爷轻咳一声,眼神飘向窗外的书画摊,微笑,不置可否。
结账付款,容怀德突然发现自已囊中羞涩,想向门外看闲书的三师兄借钱,三师兄说:“好好唱戏罢,要是台上分了神,挨打事小,送命事大。”
容怀德讪讪笑,不舍,眼睛望着,心里想着,祖父曾说《石渠宝笈》是清代乾隆、嘉庆年间的大型著录文献,由乾隆皇帝命令大臣编纂,是集清宫书画收藏之精华编撰而成的一部大型书画著录。
很喜欢,但确实自已如今不配看。
门外卖字画的小先生看容怀德为难,大方掏钱,借钱给他。
容怀德欢喜将书买下来,用手摸了又摸。
看着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先生还没走远,快步跑上去,有些气喘说:“先生,请等等,送给您!”
“送给我?”俞二爷回头,张口说话,声线柔和,声音清越。
容怀德点头说:“对,您会好好收藏,我也算给这本书找个好人家!”
送书说得好像嫁女儿一样,容怀德腼腆笑笑。
三师兄喊着:“六子,回去了!晚了不练功师父要打骂了!”
“好!”容怀德着急转身就走,冷不防撞了一位大汉。
大汉抬手就举鞭,骂:“哪里来的兔儿爷?”
容怀德一个趔趄,跌坐在地上,缩成一团,抱住头脸,可别打坏了脸,日后不能上台赚钱。
旁边书画摊的小先生心里一紧,正准备上前。
然而鞭子没有落下,西装革履的俞二爷按住大汉的手,大汉比俞二爷魁梧几倍,却被俞二爷死死按住,不得动弹。
俞二爷还是个练家子,好听的声音不高不低响起:“息怒,别动手!”
“你又是哪来的……”大汉唾沫横飞、掌嘴要骂,待看清来人的脸,急忙说:“晖爷,小的冲撞您了!见谅见谅。”
俞二爷略微点头,大汉灰头鼠脸逃跑。
容怀德起身,知道面前人来头不小,不知如何感谢,笑说:“爷,大恩不言谢,我请您听戏,下月初一,《夜奔》,我给您送票!”
俞二爷上下打量容怀德,一身书生气,竟是戏班的,不再言语。
容怀德后来才听书店老板说,那是财神爷俞家的二公子,晖少爷,漫说是津门知道俞家,放眼全国,也鲜少有不知道的俞家的。
容怀德几经托人,才将这张《夜奔》票送到俞府。
但是,没人来。